拖著沉重的步伐,我睡眼惺忪地慢慢往巴士站走。昨天明明已十分努力,坐位也不離開一下,持續地拿起紅筆疾書,但進度總是落後。到晚上十一時才猛然醒覺還未備課,不得不備下只得匆匆預備,一晃眼便是一時多。也忘了有多少個週末是這樣過的了。
可能腦袋裡總是記掛著今天有觀課活動吧。唉,觀課本意也是不錯的,可以互相取長補短,不過校長、科主任們來觀課,總不能免除工作評核的聯想。如此壓力下,那一課的備課量突然幾何級上升,課堂中又會緊張影響表現……
雙手環抱著的東西比腳步更沉重──三班同學的家課和工作紙,考試臨近,而且上次查簿的表現評語不太理想,再不想想辦法完美地滿足那些批改規定的話,學年尾的工作表現評核恐怕大大失分了。我只是個文憑合約工,可不能掉以輕心,況且學生們都需要多點適當的教育和照顧……
邊想邊等,巴士終於到了。還好時間還早,上車後有不少空位,我將手中的課業暫時放在鄰座上,好好輕鬆地閉目小休一下。平日我不是乘這班車的,但今天早上需要到門崗當值,所以便提早半小時出門了,正好是該車程的時間。想到回校後得在寒冬中,站於校門前一邊檢查學生儀容,一邊與寒風搏鬥,心頭不禁一顫,拉起衣領,繼續不安地休眠。
良久,巴士到站了,我不太情願地醒轉,拿起身邊的物件,徐徐地下車。平日還能到附近的小食店買點小吃當早餐的,但看一看手錶,糟!怎麼車程會長了?沒時間去想了,只得急步回校去,至少在高層們的車輛駛過前站到學校門口吧。
趕至校門時,在更亭的工友阿姨見我大包小包的如此狼狽,好心問一下是否需要協助一下,我禮貌地婉拒了。她們是校內不大起眼,卻很重要的角色,但重點是,她們大多比那些飽讀詩書、身居要位的人更具同理心,至少會懂得在你負擔甚重時,細心慰問甚至願意出手協助吧。
走到教員室,一如平日,只得一兩個熟悉的年青面孔──嚴格來說是頭頂,比我更早便回來埋頭苦幹了。放下了東西,見到枱面上的一些通告文件,科組內傳閱的、學會活動的信件、今早要派的回條……更重要的是今天需要觀課的溫馨提示。管不了那麼多,滿盛了水壺後,我再往校門走去。
有幾個風紀已經在當值了,他們都十分盡責和守時,遺憾地只屬校內少數,有時更被其他同學揶揄為「扮哂o野」「搏出位」「懶係乖」的人,葡萄酸味濃烈。初當值的十來分鐘都很清閒的,因為真的有需要被檢查的同學,多半會在遲到大鐘前的五至十分鐘內才出現的。強撐著睡意和寒意,在風紀們的協助下,處理了幾個違規同學,不久大鐘便響起,將遲到事宜交給訓導組同事處理。
我又匆匆回到教員室收拾,準備今早的課節物資,早上見到的幾位同事早就不見了,只有幾位中等年資,通常被暱稱為「阿太」的同事還在閒談著。「今日你幾多堂?我四堂。」「我多你一堂呀,忙死……今日食飯照舊啦,我早o的出去攞位。」她們多任教高中的,還都是秩序較好的班別,我想起今天七堂的初中地獄班們,只得無奈一笑,提起物品出門。
到了操場,學生們都已列隊等候中,我還是遲了一點。我回到了負責的班別,班長把點名簿遞給我,開始一邊聽宣佈,一邊點名。這班中二的小朋友,有些常常稱病不上課,有些喜歡早退,有些更喜歡下午才回校,點名時一如往日般少了幾個。看來校務處記綠一輪後,我又得多打幾個電話跟進了。
台上是一些普通宣佈,還有頒獎事宜等,大部分不太相關的同學呵欠連連,也冷得縮作一團。校長每天都很有心,必然訓話一輪才讓同學回課室上課去的,但這訓話時段往往佔了早會大半的時間,同學也少不免的開始輕聲地口出怨言。我也十分同情同學們的,大熱天曝曬、大冷天吃盡西北風,講台卻立於有遮蔭也不當風的位置,難怪會惹來怨言。
終於早會完了,剩下不到十分鐘時間回課室,還有一大堆班務要處理。收回條、收班會費、派回條、派通告、追家長信……不到一半鐘聲又響了,第一課我還要去另一班上的,未完成班務會誤了兩班的學習。看著上本班第一堂的老師已到達,默站於門口附近在等,我唯有急忙交待幾項事情給班長跟進,然後離開課室,往自己的第一堂課去。
我安排了頭一節是小測,中一的同學們都有點緊張,到達課室前,從走廊窗邊看過去,大部分同學都在急忙地揭頁溫習。入班房敬禮過後,我額外給他們幾分鐘時間溫習,但同學大多在套取我的「口供」,期望我會吐露出一兩題的端倪,他們當然不得要領了。
沒多久時間到了,著他們收好書本筆記後,逐行派發測驗卷,立即開始。大部分同學都努力完成多項選擇題的部分,只有數個敷衍地亂填答案後已伏下。我一邊的巡視,一邊與他們經歷著,很多過了一會開始填不下去,一個一個地倒下,都倒在枱上,甚至行經身旁時,隱隱地聽到鼻鼾聲……然而時間還多著呢。一大個週末可以溫習的,他們都在幹甚麼了?
最後剩下兩三個同學奮戰到底,時間屆滿,停筆,收卷。同學們如釋重負,伸伸懶腰,大呼「好難」「好長」「唔識」等等。我早在上週提醒你們重點了,差點提到只出哪幾頁的內容,這也不好好溫習一下,怨不得人吧。望著手中大半空白的測驗卷,心想中一的他們,何時捱到畢業?再教上廿多分鐘後,我帶著失望的心情去上下一課。
我趕到了電腦室,卻未見到該班同學。還好這班的課室在同一層,我沿著走廊,往他們的課室入口處一瞄,向在門口的「哨兵」白了一眼,見他走回班房一下,同學們才開始施施然出發。等得他們都離開了課室,於電腦室門外排好隊和安靜下來後,應該只剩下十五分鐘的教學時間吧,我立刻著他們進入電腦室。
今天該教的是倉頡輸入法。說來有趣,現在大部分同學中文輸入法的功力,比很多老師還要厲害,他們也不一定要靠倉頡,九方拼音注音手寫也行。甚麼合體字連體字、頭二頭二尾、頭二三尾、難字打法,他們都不須去理會,開對了慣用的輸入法,便可以揮指疾打,若不是能夠用主控台鎖住他們的電腦,恐怕這課他們又到九霄雲外去了。
教了簡單幾個規則後,交待下課前要打好的堂課,又得在電腦前做巡警,監察他們使用電腦的情況。縱使全校網絡已安裝了過濾系統,學生們總可找到沒被封鎖的遊戲網站,大玩特玩。我得逐一提醒他們不可遊玩,電腦只作他們打字之用。屢勸不聽下,我又得鎖上那些同學的電腦,換來倖倖然的面孔回應。下課鐘聲又響,小部分同學未能完成,遲交可以,但扣分處理吧,他們也習慣了的。
難得的小息,回到教員室,正想準備接下來兩堂的觀課,卻看到兼教科目的科主任緩緩步至。「阿X Sir,之前你出o個份卷仲有少少地方我想你幫手改改o既。」少少?最近那個版本比原版已改了大半了,每次還要再調題目次序、排好格式等等,每次連改好帶覆檢至少花上個多小時哦,你說一聲倒是容易呢,而且有時候更是改完後,竟告訴我改回原版幾題題目較好,真令人氣結。記憶所及,這該是第五稿了。
「哦無問題,我一陣睇睇。」「我mark好哂邊o的位要改喇,盡量呢兩日搞掂啦,都趕o家。」天,我教三科,分開四級,這次出卷中了三份,我也想及早完成吧。看著他的背影離去時,耳朵傳來那些阿太們的對話,大概是計劃將至的長假到哪裡去旅行、上週末到哪裡買了點很便宜的東西、家中的小狗懂得hand hand了之類的調侃說話……難道真的是自己工作效率低下的問題?
想著看著,猛然醒覺我該準備觀課,但看看時鐘剩下兩分鐘,內心暗罵了一下,硬著頭皮,收拾好教材提早出發,希望昨夜睡覺前的準備足夠應付吧。
到了課室,同學還未到齊,鐘聲也未響起,我走近電腦桌做最後的準備時,開始有同學趨近。「阿Sir今日咁早o既?」「死傻仔!阿Sir上個禮拜咪講o左今堂睇堂囉!你個腦裝屎o家?」「呀係喎……放心啦,我o地識做o家喇。」我無暇理會他們,只有微笑回應。這班中三小朋友,上課時總有點漫不經心,課堂外也算是正常不過的年輕人吧。
良久鐘響,校長和主科科主任剛剛步至,在走廊上的同學見高層到來,大都氣急敗壞地跑回課室,只得幾個依然故我,散步回來。我示意兩位觀課者進來,一輪的介紹和敬禮後,我安頓好兩位到課室後方,戲便開始上演了。特意設計的工作紙、特意設計的教學次序、特意設計的教學簡報……提問做了,回答的不多,也不太準;做工作紙時大部分同學都很合作,只得少量在發呆,有幾個慣犯更伏在枱面上……
在做工作紙時,我除了巡視同學們的進度外,也禁不住觀察兩位嘉賓的動向。他們時而抬頭看看,時而彎身向同學問問題,時而站到同學背後看他們做工作紙。其實在教學時也有點分心的,觀察同學、依劇本行事外,還多了被觀課的後顧,表面上很是從容,但內心還是有點不安。
好不容易兩節課都完結了,校長先行離開,我與科主任邊走邊談。「下晝有無堂?」「最尾兩堂。」「好,咁我地而家傾埋佢先,好快。」我不太明白,現在可是午飯時間哦,今天顆粒未進的我已十分饑餓了,應可以先午飯再後談吧。我頂著餓翻了的肚子,跟他信步到會談室的一角去。
「你……覺得頭先o個堂點呀?」我先點出一些表現好的地方,同學合作、認真填答、適度提問等,也表達提問技巧、控制節奏和秩序方面仍有待改進云云。「唔,其實你有無留意到呢……」噢,是一大堆的那同學不專心你不去處理,這同學其實填不上你期望的答案,你該如何如何評鑑同學表現,如此跟進可達更好效果……
親愛的科主任,這些我一一聽過的,不是我沒努力改善,只是這些出現在教育學院師訓,我們需要交論文時引用的教育理論,在現實的教學環境中,實在十分難去實現,尤其是學生們不是學習動機特別高,不是特別有耐心,不是特別自律自控──就像你任教的那幾班同學一樣。我也很想教好他們,但照搬這些教育理論和方案,是否真的適合他們?不如你嘗試任教他們一段時間,也許你會有所體會了……
當然,戲要繼續唱下去,還是多聽少表達較好,唯唯諾諾地聽了一輪「分享」,少不免要感謝一下,然後讓科主任先行離開。一看錶,原來也談了大半小時,得快點傾倒些東西進肚子去。才回到教員室,打算拿錢包到小食部買午餐時,內線電話響起。環顧教員室,同事們大都外出午饍未歸,尚在室內的就數我最接近電話了。
「喂,教員室。」「唔該呀X Sir o係唔o係度?」「我係,有咩事?」「有家長o黎搵你喎,而家o係校務處。」摸不著頭腦,是哪個同學的家長了?連忙往校務處走,才一照面,心裡暗呼不妙。「我係X Sir。請問有乜幫到你?」「o岩喇,你做乜上次肥o左我個仔呀?」「呀,或者我o地過o黎呢邊詳細傾啦。」我想起了,是上次測驗形跡可疑,正在作弊,最後被我逮個正著的同學……我按校規上報並進行處分吧,錯了些甚麼?
奇怪的是,這家長來追究的不是記了缺點,反而是測驗扣掉的分數?「我個仔仲要升精英班o家嘛,你咁搞對佢好大影響o家喎!」這位家長,你來看看他上課的情況便知道了,自以為是、趾高氣揚但胸無點墨,又不肯努力溫習,靠著小聰明才混到班上中游位置,他作弊被發現,受罰十分正常吧。「咁都應該俾個機會嘛,你o 地識唔識教o家?我直接搵校長講!」我有點明白那位同學平日表現的原因了,也許我該反問這位家長剛才的問題呢。
被怪獸家長折騰一輪後,距離再上課的時間剩下十多分鐘,還未上實驗室預備實驗。在放學可以去吃下午茶前,相信未能好好吃點東西。我只得向身邊的戰友求助。「喂Y Sir,有無少少o野食?未食lunch……」「呀……我仲有幾粒朱古力……呀仲有包餅,頂住先啦。」太好了,有點東西吃下去,已經不能強求太多了。Y Sir今天也六堂,相信他也明白我的苦況吧。
拿起教材,咬著餅乾,匆匆上實驗室準備。預備室內,技術員正處理相關物品,我點算一下,也跟書本比較一下,好像有點落差。雖然溝通了幾次,到上課前總會有點意外的,唯有隨機應變吧。
鐘聲後同學又是緩緩到來,放學前最後兩節老是如此的。還好有實驗進行,不按指示時可以用「無得玩」作手段,要求他們合作。先教一會書,然後簡介一下實驗,接著開始實驗,也開始作巡警。實驗他們還是會做的,但你推我撞、扔這掉那、胡亂混和東西、摔破實驗物品等屢見不鮮,這兩節課也有幾位同學受罰。實驗室的狀況,實在與課室內教學大有不同,至少感覺比較累。
終於快放學了,著同學收拾物品,教訓剛才違規的同學,交待罰則並送走他們後,自忖可回教員室坐坐,休息一下吧。到坐位的文件堆裡,找找有甚麼需要跟進的,卻發現忘了放學後有宣傳組會議要開。長嘆一口氣後,回身灌滿水壺,又再上路去。
到達會議室,發現自己是最遲的那一個,組長示意我快坐下,繼續會議。會議內容大約是何時到不同小學舉辦活動,還有甚麼模擬面試、校舍外牆需展示的橫額、家長日在禮堂要預備易拉架等等。等等,我們是教師,該優先處理教學相關的事情吧,何時變成公關公司員工了?「阿X Sir,你就負責易拉架o的內容同搵公司整啦。」「呀……好。」正思考得出神時,工作列表上又多一項了……
會議未完結,忽然傳來敲門聲,原來有學生找我。「X Sir,校工頭先o黎趕,話我o地無book房。」「無理由!我琴日先check過,一定係佢搞錯o者……我去同佢講聲。」「呀……X Sir,其實都唔使o家喇,成班初中大半都無到,夾埋我得四五個人,乜都練唔到。」「……OK,你記低無o黎o個堆同學o的名俾我,擺o係我枱面,你幾個走先啦。」
好一個一人一體藝政策,造就了大量對學會活 動毫無興趣的會員,每次聚會都是氣餒。教訓的教訓過,勸說的勸說過,要缺席的就是強拉也不到。有些老師會以懲罰去威迫學生到來,但這不就是違反了興趣該可自由選擇的原則?有心的自然會準時到來吧。為了滿足政策,我們和學生也苦著呢。
回到會議桌不久後便散會了,大鐘顯示的時間已是五時多。今早沒上學,還有早退的學生們,是時候致電給他們的家長了。這邊一個發燒,那裡一個感冒,更籠統的只說不舒服。向他們提示一下需醫生證明,要不會作無故缺席或曠課論,罵聲又再響起,說家長信便可,「我話得就得」的口吻,再想回應時,卻被掛線。來不及問問學生的情況,已先碰得一鼻子灰。
教員室內只剩下那幾個熟悉的頭頂,烏黑的、濃密的,但就是看不到底下那張年青的面孔。還有十多分鐘便七時了,我回到坐位上喝口清水,拿出手提電話檢查一下,有舊校學生發來的訊息。「X Sir救命呀……接你手教o個個淨係識照書教,又唔解釋,我o地唔明都夾硬飛書,我o地頂佢唔順喇!你快o的返o黎教啦!」
同學,若我不是非常額的合約教師,若我懂得多做門面數據上的功夫,若我懂得好好巴結中高層,若我不再堅持以學生利益為先的教學理念……也許你這個訊息,不會出現在我的手提電話裡,我辜負你們了。
回神一想,我應該吃點東西,腹中頓時雷鳴。回看桌面上一大堆未批改的,有工作紙、練習簿、作業,還有一些文件、入分、出通告、交影印費給校務處……我強烈感覺到,該能親眼看到下一個日出。
但我看不到明天。